太太出门前嘱咐我,冰箱里一只黄毛鸡要拿出来解冻,晚上就烧鸡汤,不要翻菜谱出花样。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在上海的时候,我奶奶经常有个老朋友来访,她每次上门都带自己烧的铁扒鸡。我家人人都能烹饪,但是这份铁扒鸡我们都不会烧,这道菜甜中带辣,确实非常好吃,让我很多年后都不能忘。
这位老朋友姓杨,我称呼作小杨奶奶,倒不是因为年纪小,是因为她实在个头小,大约一米五左右,戴副高度近视眼镜,留着童花头,看起来就是个读书人,如果我说她长得挺像老年的杨绛,你们应该可以想象她的样子。我自己的奶奶个子挺高,平时管教甚严,家里从老到小都有点敬畏她,但是小杨奶奶脾气很温和,整天笑眯眯的样子,这两个人气质不太搭配,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她们交情非常好,而且为什么小杨奶奶经常到我家来,我们却几乎没去过她家。
终于,我奶奶带我去看她,她家在黄浦区的老城区,现在应该都已经拆迁改造了,但是在90年代,那种逼仄,杂乱,十几户人家合用一个厨房,一条弄堂合用一个公共厕所的环境,现在的人实在难以想象。我跟着走上二楼,楼梯狭窄到只能把脚横放了才能走上去,而且吱呀作声,感觉楼板就要倒塌,我当时年幼无知,抱怨一声:“怎么跑到贫民窟来了。”我奶奶和小杨奶奶走在前面,两人都不响。到了她家,是个非常狭小的亭子间,大约十平方上下,环境颇为整洁,小杨奶奶的弟弟也在里面,是个默不作声的小老头儿,两人招待我们喝茶吃点心。
回到家里,我奶奶把我大骂一顿,自己生气到大哭,我到很后来才知道个中由来。
50年代,知识分子参政议政,百花齐放,最终,造成很多人终身的痛苦。当时我奶奶虽然有张陈毅市长签发的上海市优秀教师证书,然而毫无作用,受到牵连,在学校里被整得非常惨,小杨老师虽然年纪轻轻,个子小小,却站出来维护她,两个人一起被批斗,吃了很多苦头,从此结交。小杨老师的弟弟,是弱智的,虽能基本自理,却不能工作,父母在临终的时候,让小杨老师要照顾好自己的弟弟,她答应了,以后一直没有让弟弟离开自己,从而自己也选择了终身不嫁人。
后来我读了大学,毕业后去了美国,很多年没有再见到小杨奶奶。有次回上海的时候,我奶奶已经不便于行,让我爸爸和我去看看小杨奶奶。这时候她的弟弟已经去世,她自己选择了在黄浦区一家公家办的敬老院度过余生,房间不大,床位很多,颇为嘈杂,我们带了些水果,和她聊了一会,她站起来送我们到门口,老实说,又能聊多少话呢。后来又过去了一些年,我听说她也不在人世了。
我不知道她搬到敬老院时,如何善后自己的家,曾经的退休生活怎么度过,是否有什么爱好,年轻的时候会不会有过打退堂鼓的爱人,她有没有想过丢下弟弟,是否有亲戚负责她的身后事。。。在我开始想这些事情的年纪,我已经不能再知道了。铁扒鸡是道俄罗斯菜,不知道小杨奶奶是在何时何地学到这道菜,我想她自己觉得没有什么昂贵稀奇的东西能带给别人当礼物,曾经那么多次在公共灶台上烧铁扒鸡,装进盒子里,挤公交车到我家来分享给我们,她这样的心肠胸怀,应该不会介意我小时候说的蠢话。
小杨奶奶的名字是杨申姑,曾经在上海市蓬莱中学做化学老师。现在在Google上查,她大约在1981年,写过一篇文章名为“金属钾、钠和水反应的实验”,发表在化学教学杂志上,其他就没有任何痕迹了。她是这样的普通和平凡,极尽互联网的数据都找不到她,人生只是保护了几个人而已。如果我不写这篇短文,也许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回忆她,所以写下来还是有价值的。